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楼主: 阿呆

[言情侦探] 《暗访十年,无数次死里逃生(告诉大家你所不知道的城市另一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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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楼主| 发表于 2009-9-20 11:54:36 | 显示全部楼层
初中时候学过鲁迅先生的小说《孔乙己》,里面有一段至今还记得:“掌柜是一副凶杀脸,主顾也没有好声气,教人活泼不得;只有孔乙己到店,才可以笑几声,所以至今还记得……”鲁迅的杂文——那些教科书上所认为的匕首和投枪,让年小的我们头疼不已,我们看不懂,我们体会不到匕首和投枪的威力,我们只感到一团乱麻,越理越乱,我们无法理解那些编写教材的人为什么要把这样难以理解的,对孩子来说是一种摧残,戕杀孩子学习兴趣的文章,强行地塞给我们。鲁迅的杂文也许是一桌满汉全席,但是,对少年的我们来说,那是一桌发馊了的满汉全席,它的营养价值还比不上一颗大白兔奶糖。后来,当我看到某某作家声称他的营养师是鲁迅,他精研鲁迅的作品,我就哑然失笑,我怀疑说这话的所谓作家只是初中文化程度,他的见解和观点只是初中语文课堂上的照本宣科;或者这位作家在用鲁迅先生给自己脸上贴金,因为鲁迅是抬捧起来的神像一样的伟大人物,不容亵渎和质疑,精研他老人家的作品就表示自己有高深的学问,而质疑他则表示自己没有文化。

  鲁迅的杂文实在不敢恭维,因为直到现在看起来都味同嚼蜡,然而鲁迅的短篇小说中,却有部分经典,像这个《孔乙己》,而那些被人捧为具有伟大意义的小说,反而是最难以卒读的,比如《狂人日记》和《阿Q正传》。我常常想,为什么会出现这种情况,难道是我们的欣赏水平出现偏差?
  在键盘手聚居的这个出租屋里,我常常会想起鲁迅的《孔乙己》,想起那个小学徒,他天天盼望着孔乙己来,他在那里寄人篱下,仰人鼻息,每日战战兢兢,诚惶诚恐,如履薄冰,如临深渊。在这间出租屋里,我就是那个小学徒。不同的是,他还有孔乙己可以见,还可以笑几声,而我每天见到的都是这几张没有清洗干净的变态丑陋的脸,我每天都笑不出来。
  主管只要走出了这间房屋,就会在外面锁上房门。有时候,他白天会出去,这主要是买菜和查看银行卡。他随身带着一个小本子,小本子上记录着每个键盘手每天的工作业绩:键盘手钓到的客户姓名、客户的电话或传呼、接待客户的酒托代号、客户消费的金额。每天夜晚后半夜,有时候是凌晨,主管就会接到一个神秘的电话,这个电话告诉主管当天晚上的消费情况,主管就拿出笔,在这个小本子上勾勾划划。第二天,他就会当着所有人的面宣布,谁昨晚做了几笔业务,谁的提成达到多少钱。这些钱都是有人打进主管的银行卡的。但是,这些钱一直存放在主管的银行卡里,只有当键盘手离开的时候,主管才会分发。

  在这里,工作的期限是三个月,三个月后离开的时候,才能拿到提成,否则,分文不给。
  我不会给他们找一个客户,如果找到客户,客户去消费,去受骗,我会感到良心上的不安。
  我每天都在装模作样地上网,在网站上找客户,在QQ上瞎聊。有的男人抱着纯洁的交女朋友的心态,想认识我,他将自己的一切和盘托出,自己的家庭情况,自己的工资,自己的发展前景,自己的未来规划,遇到这样的男人,我只能虚与委蛇,我为这样纯洁的男人而感到伤心,在这样一个鱼龙混杂的网络时代,你无法知道坐在你电脑对面的是谁,是一个男人,还是一个女人,是一个人,还是一条狗。多年后,网上有一句流行语,叫做:“别留恋哥,哥只是一个传说。”那时候的我想给他们说:“别留恋妹,妹只是一个传说。”当然,那时候的我说不出这样有文采的话。遇到这样的男人,我只能偷偷地从QQ上删除他们。

  还有一类男人,我一加上后,他就开始献殷勤,献完殷勤就开始性暗示,我装着不懂,他又开始说一些没有穿衣服的赤裸裸的话,这种男人不要钓就会上钩,一叫他,他马上就出来。遇到这种男人,我就会骂一句:“这些话说给你妈妈听。”然后也删除了。
  可是,就有些男人很不识趣,删除他后,还会加上你,还要纠缠你,还要骚扰你,于是就开始了对骂,这些男人往往比泼妇还要泼妇,所有脏字眼都从他们的指尖以很高的频率流出来,流到了屏幕上。他们说你永远嫁不出去,即使嫁出去了,也会嫁个瘸子哑巴XING变态。我笑着打出:“你说的很对,我永远都不会嫁。”然后,将他拉入黑名单。
  我想,很多男人为什么会成为酒托的猎物?关键在于没有戒备心,缺少防范意识。
  键盘手一般会在一两个小时内就搞定一个猎物,如果超过这个时间段,他们就会失去耐心。所以,当你在网上遇到特别殷勤的“女子”,没有交谈几句,就提出要你的电话号码,你不能给。这种人,十有八九就是键盘手。另外的十之一二是妓女。
  网上的人形形色色,只有在有了较长时间的交往,充分了解了对方后,只有在认识后的第N天,才能告诉对方自己的电话号码。

  遇到一开始就向你要电话号码的“女子”,你要“她”先提供自己的电话号码,如果她不愿意提供,你就不要告诉自己的;如果你告诉了自己电话号码,而对方没有马上打过来,这种人100%就是键盘手。
  从键盘手得知了你的电话号码,到酒托打给你,这中间有一个缓冲期,这个时间段长达几个小时。
  总而言之一句话,珍惜自己的家庭,珍惜自己,在网上没有非分之想,一般就不会受骗。
 楼主| 发表于 2009-9-20 11:54:49 | 显示全部楼层
有时候,主管会在黄昏的时候出去,天亮再回来,他出去的时候,就会锁上房门。我曾经观察过,铁锁高悬的房门根本就没法打开,而窗户虽然打开着,但是这是在高高的七楼,站在窗口望下去,下面的人像蚂蚁一样小,更不可能跳下去。这个空中楼阁,是无法逃出去的。
  主管离开后,出租房里的七个人就好像囚犯一样恢复了自由,大家一起撺掇阿强,让阿强在网络上找那些黄色照片和三级片,那时候的黄色网站比较多,途径也是从一些门户网站进去查找,不像今天这样有百度和谷歌,一找就能找到。
  每当找到了三级片,他们就关上窗户,拉上窗帘,围聚在一台电脑前,聚精会神地观看,房间里鸦雀无声,偶尔会有唾沫滚过喉咙的声音,很响很响。影片中,女主人公淫荡的叫声,像波浪一样激荡在房间的每一寸空间,让听众的每一个毛孔都变得潮湿,都在发涨。每个人都睁大了眼睛,用眼睛抚摸着电脑屏幕,恨不得手臂也伸进屏幕里。但是这时候阿强变得很“纯洁”,他说那没有什么意思,不就是在某一个固定的地点翻来覆去吗?这时候的阿强会打开另一台电脑,也打开自己另一个QQ,和一些网上女孩聊得热火朝天,他最多可以和八个女孩聊天,还丝毫都不影响每一个人的进度。他对着那八个女孩说着不同的甜言蜜语,八个女孩都被他挑逗得爱火焚烧,他在这种虚幻的爱情中,陶醉并满足着,他全然忘记了周边发生的一切。

  这是逃跑的绝好机会。
  然而,怎么逃出去?我一直在想着。从七楼到一楼,垂直距离20米。楼下是坚硬的水泥地面,把一颗核桃扔下去,都会摔得粉碎。怎么办?
  我又想起了上班第一天看到的对面楼层的情景,那个从传销魔窟逃出去的男子,我想效法他,但是,我们这间出租屋里没有床单,只有两床不知道什么时候购买的,散发着霉烂和腐臭的旧棉絮。棉絮已经板结,颜色浑浊,是标准的黑心棉。
  我又想过大声呼叫,让周围的人听到,可是,我一旦呼叫,就会引起出租房里的他们的注意,他们人多势众,也许听到的人还没有明白怎么回事,我就会受到伤害。而且,这幢楼房很诡异,住户比较少,而且好像都在从事违法活动。
  还有一种办法,从楼上扔东西下去,让路过的人留意。比如,写一张小纸条,上面写着“快报警,快救我”的字样,如果有好心人看到了,也许就找到警察来搭救。这种办法在闹市区可以,那里人来人往,但是这里不行,这间出租屋只有一面阳台,阳台下是臭水沟,每天都见不到几个人影。
  怎么办?
  我观察了很多天,看到六楼似乎一直没有人居住。我想,如果能够到六楼,我就有办法出去。怎么能够去六楼?

  我盯上了他们的衣服,他们每人都有几件换洗的衣服。那时候的男孩都喜欢穿牛仔裤,这种裤子的布料很结实,很耐磨,把它们绑在一起就是绳子了。
  终于有一天夜晚11时,主管出去了,可能是去嫖娼了,其余的人在房间里看三级片,阿强一如既往地和那些女孩子网上热恋,我偷偷地离开了,我先来到厨房,摸出菜刀,然后来到卧室里,从每个人的枕头下抽出牛仔裤,按照线缝,用菜刀分成两片,然后绑在一起,绑成了一条几米长的绳索。
  阳台上有晾晒衣服的挂钩,一边一个,是用铁条弯曲做成的,我早就注意上了这个挂钩,我曾手拉挂钩,身体悬空,实验挂钩的结实程度。这个挂钩完全能够承受我的体重。我把自制绳索的一头绑在挂钩上,然后双脚踩在阳台护栏上,双手抓紧绳索,双脚蹬着墙面,一步步向下滑去。
  来到了六楼的阳台外,我一探身,双脚钩住六楼阳台护栏,然后跳了进去。六楼果然没有人住,阳台上一层尘土,纷纷扬扬的尘土冲击得我直想打喷嚏。
  我掏出打火机,将牛仔裤做成的绳索点燃了,火焰映红了对面楼层紧闭的玻璃窗,一个女人看到了火焰,打开窗户,眺望一会儿,又关上了。那些火焰和她是没有关系的,她多一事不如少一事。
  火焰上窜,一路燃烧得蓬蓬勃勃,然而,楼上还是没有任何动静,此刻,他们沉醉在三级片中,吞咽着不断上涌的口水,幻想着自己是片中的男主人公。此刻,即使地震他们也会置之不理。

  六楼没有人住,我从阳台来到了卧室,借助着朦胧的天色,我看到了一张宽大的木床,此刻,木床正张开双臂,欢迎我的到来。我倒在床上,张开四肢,舒服得直想哆嗦。一首久违了的歌曲在心中荡漾,那首歌曲的名字叫《我们的生活充满阳光》。
  现在是夜晚,没有阳光,我在黑暗中闭上眼睛,享受着这种难得的轻松与幸福,朦朦胧胧中,居然睡着了。
  也不知道过了多长时间,我醒过来了,看着月光如水,柔柔地倾泻在了这张宽大的木床上,远处的楼顶,就像连绵起伏的山峰一样,鳞次栉比,错落有致,宁谧而安详。我好像回到了童年的乡村,睡在打麦场里,头枕着麦秸堆,望着月亮。那种乡村的幸福时光常常出现在我的梦中,让我梦醒时分惆怅万分……突然,楼上传来了惊叫声,接着是杂沓的脚步声,他们来到了七楼的阳台上,乱纷纷地,像一群突然遭到热尿喷击的蚂蚁,他们直到现在,才知道我跑了。

  然而,他们知道也不顶用,他们在监狱里,我在监狱外。
  我从容地爬起身,在这幢房子里慢悠悠地转着,卧室、厨房、卫生间、客厅。厨房里还有灶具,我想翻出什么吃的,西红柿什么的都行,但是没有。客厅里还有沙发,我又躺在沙发上,告诉自己,天快亮的时候再走。
 楼主| 发表于 2009-9-20 11:54:57 | 显示全部楼层
躺在沙发上,我又睡着了。等到再醒来的时候,天已经大亮了。
  我犯了一个致命错误,我错过了逃走的最佳时机。而且,我现在才发现,这家出租屋的房门居然在外面反锁了。我无法出去。

  来到了六楼,和在七楼没有任何区别,我依然没有恢复自由。如果今天,六楼的主人突然进来,会不会把我当贼一样殴打?我站在门后面,听见走廊里有脚步声来来往往,每次脚步声走近的时候,我都紧张得手心直冒冷汗。
  我寻找着出去的路径,这个居民楼里,卫生间、客厅与过道一墙之隔,而卧室和厨房则在另一边。要想逃出去,只有从客厅与卫生间想办法。客厅没有窗户,房门反锁,以我现有的水平,想尽千方百计也不会打开这扇反锁的房门,那么只剩下卫生间了。卫生间有一个长方形的顶窗,安装着排气扇,顶窗长半米,高有二十公分,我应该能够从这里爬出去。
  然而,现在是大白天,一有异常响动,就会有人报警。城里人对夫妻打架之类的家长里短不感兴趣,然而对小偷特别感兴趣,他们最担心城门失火,殃及池鱼,他们最喜欢报警。
  我只能等候夜晚。
  这一天非常难熬,我不知道几点钟了,我只能看着太阳从左边的高楼升起,然后悬挂在了头顶,接着又好像不动了。我饥肠辘辘,在房间里翻找着可以吃的东西,终于在沙发后找到一根蔫蔫的红萝卜,半尺来长,大概是老鼠拖到了这里,红萝卜的尾部还有几排老鼠的牙齿印。我将红萝卜洗干净了,将老鼠咬到的尾部切除掉,然后几口就把红萝卜吞在了肚子里。
  为了打发时间,我在房间里寻找可以阅读的东西,书籍、报纸、杂志都可以。我在门口找到一沓水浒卡片,每张卡片上印着一个水浒英雄,火柴盒大小。那时候,很多男孩子都有这样的玩具,他们把自己的卡片反扣在地上,对方也放一张,然后一掌击在对方的卡片上,如果卡片翻过来,露出水浒英雄,这张卡片则就归自己了。
  我腹中饥饿,眼睛也同样处于饥饿状态,我看着这些卡片,回想着以前读过的水浒中的情节,林冲落草,鲁智深五台山,武松十字坡……每个人都有落难的时候,只要咬紧牙度过了这个最难熬的苦难时期,以后就是坦途了,就是阳关大道。
  我现在就处在人生的最低谷,我一定要咬牙挺住,人生本来就是一场马拉松,我绝对不能输掉比赛,我一定要坚持到底。我相信自己的才华,相信自己的能力,困难只是暂时的,总有一天,我会一飞冲天,飞跃苦难。
  终于等到了夜晚,终于等到楼道里一片静寂,我踩在凳子上,用菜刀将排气扇上的螺丝拧掉,然后摘下来。接着,取下挡着窗户的三合板,现在,生命通道终于被我打开了。
  从顶窗小心翼翼钻出来后,我蹑手蹑脚走下楼梯,然后走在大街上,橘黄色的路灯光照耀着我,我感到又一次死里逃生后的酣畅淋漓。夜风吹过来,吹透了我的躯体和四肢,我也变成了一缕风,飘荡在城市的夜空,像温柔的歌声一样,送人们进入梦乡。
 楼主| 发表于 2009-9-20 11:55:11 | 显示全部楼层
我在人行道上走着,路灯光将我的身影变得长长长,又变得短短短,我突然感到了极度恐惧,如果前一天晚上,从七楼滑到六楼,如果突然失手,如果绳子崩断,我就会掉落在坚硬的水泥地面上,我就会一命呜呼,我“英勇殉职”了,也没有人知道我是谁。他们可能会将我当成小偷,可能当成清洗玻璃墙面的蜘蛛人……我不敢想下去。
  一辆出租车悄没声息地停在我的身边,我挥挥手,出租车开走了;又来了一辆出租车,按着喇叭提示我,我装着没有听见。我身上没有一分钱,我做了一年记者,而我现在是这座城市里最贫穷的人。

  我现在已经没有了工作,在那家垂死挣扎的报社上班和没有工作是一样的,都同样没有工资。而我还在暗访,还在防止那些比我有钱的人上当受骗,我这是为什么?我这篇稿件投寄给别的报纸,能刊发吗?能换来一张坚挺的人民币吗?我想着想着,眼泪就掉落下来。
  走上了一条岔路口,我回头看看黑暗中的那幢楼房,它已经模糊在了无边的夜色中。我觉得很对不起六楼的那户人家,他们平白无故地受到我的破坏,实在太冤枉了。我告诉自己,以后有钱的时候,一定要找到这户人家,看望他们,赔偿他们的损失。
  那天晚上,我一直走了三四个小时,才在黎明时分回到了我的房间,我租住在城中村一幢民房的顶层。
  我一来到这座城市后,就居住在这里。每月支付70元的房租。
  我的房间是在一幢两层楼房上加盖的,房间非常狭小,一张床就占据了大半个空间。通往房间的楼梯是用钢筋焊成的,踩上去就会摇摇晃晃,楼梯同样狭窄,只能容一个人通过,经常要等到上楼的人先上来了,下楼的人才能下去。这还不是最难受的,最难受的是夏天里房间的温度,经过了一天暴晒,房间里的温度能够把鸡蛋煮熟。但是,我还只能睡在这里面,我也只能租得起这样条件的房子。我没有钱。

  那时候,我经常在采访的时候,走进了一些居民的家中,他们的防盗门刚买了就打不开了,他们的厨房进水了,他们掏的是真皮沙发的价格而买的是劣质人造皮革沙发……那些人的房子豪华得让我惊叹,要进到房间先要脱鞋子,他们房间里家具齐全家电齐全,我那时候在替他们维权,居住在蒸笼民房里的我在替居住在豪宅里的人维权。
  那时候我是一个文学青年,经常会想着“天将降大任于斯人也”,我买了很多图书,我还随身带着一把笛子,我会吹奏很多首乐曲,经常地,《扬鞭催马运粮忙》的乐曲会飘荡在一排排低矮的民房上空,让听到乐曲的每一个人都暗自陶醉。我有十多年的笛子经验,那时候家里穷,只买得起笛子,如果能买得起钢琴,我可能以后就是钢琴演奏家。
  那时候,我还丝毫感觉不到自己的苦难,我只是拼力向前,现在回过头去,感觉自己竟然是从那样恶劣艰苦的环境中冲杀出来的。想起来都想流泪。
  那时候单位发不出工资,我的生活极度困苦,有一次,我在门外粗糙的水泥墙面上用粉笔写了一行字“意志战胜一切”,写的是繁体字,“战”写成了“戰”。那时候我的确是咬着牙关走过了那段艰苦岁月。
  2006年,我因为出差,又来到了这座曾经工作过一段时间的城市。2006年的我已经有了几万元存款,并且在一家很著名的报社做首席记者。那时候的我几乎忘记了自己曾有过这样一段不堪回首的日子,然而,一下飞机,一来到这座城市,双脚一踏上这座城市的地面,往日的一切立刻浮现,立刻历历在目。我想起了当初没有钱而在午夜的大街上行走的情景,我想起了每天都在精打细算着吃饭,不敢多花一分钱,我想起了暗访酒托而稿件卖不出去的尴尬出镜。

  我来到了那幢楼房所在的地方,我想看看那户位于六楼的人家,我想给他们赔偿,尽管这个赔偿已经迟到了六年。但是,我已经找不到他们了,那幢楼房所在的地方,如今盖起了一幢金碧辉煌的大酒店。
  我又去寻找自己曾经居住的那间民房。那条小巷还在,巷口一家卖面条的店铺也还在,那家的面条叫做“嫁女面”,我那时候每逢发了工资就来到这里吃一大碗面条。巷子里的那棵老槐树也还在,我那时候经常会在老槐树下看书。继续往里走,突然就看到了我居住的那个院子,院门没有任何变化;走进去,在最里面看到了我居住过的那间房屋,孤零零地矗立在楼顶,房门前的那一行粉笔字也还在。意志戰胜一切。我实在没有想到它居然还在,只是字迹没有原来清晰,我是在看到这行粉笔字后才想起了我当初写字的情景。我的眼泪流了下来,我仿佛又回到了六年前那些艰难困苦的日子。时光倒流,我就是从这里一步步走出来的,走到了今天。

  我一定会好好珍惜自己今天的所有。
  那天,我在那间房屋前站立了很久,一直到黄昏。我从门缝望进去,看到里面空无一物,墙壁上还是我当初裱糊的报纸,难道这六年来,这间房屋再也没有人住过?
 楼主| 发表于 2009-9-20 11:55:23 | 显示全部楼层
离开了键盘手的生活,我回到报社,报社依然日薄西山,气息奄奄,很多人都不上班了,人心浮动,报社每天的稿件都是从网上扒下来的,原文照登。我想,我也许应该重新找到一家报社。我相信我的实力。
  还有,不找报社的工作,我不知道我还能干什么。

  我一家一家找到同城的报社,拿着自己发表的一些文章,主要是一些暗访,找到同城报社的人事部或者总编办公室。那些和我年龄相差无几,或者比我年龄更小的刚刚走出大学校门的办公室白领们,他们衣着整洁,皮肤白皙,显然没有像我这样长期经受了风吹雨打日头晒,他们连我的作品看也不看,冷冰冰地对我说:“我们这里不要人。”
  我垂头丧气,无言地离开一家家报社,独自走在大街上。南方炽烈的阳光照耀着我,我的心头充满了火一样的焦渴,后来,我走累了,我蜷缩在街角,看着一辆辆拉着人的三轮车经过,我很羡慕这些三轮车夫,他们有自己的车子,有自己的生意,他们每天都有收入,而我什么都没有,我在坐吃山空。
  那段时间里,有一家行业内的报纸在招人,我听说后,就急急忙忙跑过去了。在去之前,我特意用身上仅有的10元钱,买了一盒红“云烟”,那家报纸的编辑部主任接待了我,他和我坐在阳台上,阳台上有茶几有凳子。我刚准备拿出自己特意买的云烟,就看到他从口袋里掏出了一盒软中华,他抽出了一根,准备点燃的时候,突然想起了我,问我要不要?我赶紧说自己不会抽烟。我的手放在背包里,背包里装着那盒云烟,被我的手摸得汗涔涔的。

  编辑部主任先向我吹嘘了一通自己,说他以前在电视台是主任,现在来到这家报社支援,他有一系列规划,会在一年内让这家报社打赢翻身仗。接着,他问我能做什么。我拿出自己的作品剪贴本,毕恭毕敬地递给他。他随手翻了两页后,就还给了我,让我等候通知。
  我只好怅然而归。我知道“等候通知”只是一句冠冕堂皇的话。
  当天夜晚,我没有钱吃晚饭,只好饿着肚子。我大口大口地吞咽着自来水,把它当成了雨露琼浆。
  第二天,我开始了卖书。这也是我家中唯一能够卖的东西。
  那些书都是我这一年来省吃俭用购买的,而现在,我只能像废品一样地贱卖了。
  手捧着这些书籍,我泪眼婆娑,我想起了当初购买它们的情景,每一本书籍的购买过程都是一个故事,我经常像孩子一样珍爱他们,而现在,我却要亲手卖掉他们。我想起了秦琼卖马,想起了《说唐》中写到这一段时的一首诗歌,这首诗歌我在上初中第一次阅读《说唐》的时候就能背诵:鱼陷青沙滩,马陷淤泥湾,茫茫雨不断,何时见青天?现在看来,这简直就不是诗歌,而是赵本山说的顺口溜。

  在卖掉这些书籍前,我加紧再把书中的精彩章节阅读一遍,然后走很远的路,送到废品收购站。这条巷子里经常会有人骑着三轮车喊叫:“收废品了!”他们的收购价格是书籍一斤四角钱,而我拿到废品收购站,可以卖到一斤五角钱。
  我卖光了所有的书籍,只剩下一本《博尔赫斯作品选》,这本和我一同经历了暗访的书籍,是我的患难朋友,我舍不得卖掉,现在,这本书籍我还保存着。
  我当时没有想到,在我当记者一年后,还是如此赤贫。我又回到了一年前居住在旅社通铺的日子。
  卖完了书籍,我已经没有东西可卖了,怎么办?
  有一天,我正坐在房子里发愁,突然听到楼下传来一阵喧哗,原来,二楼新搬来了一户人。这家的男主人是三轮车夫,他有一辆崭新的三轮车。
  我突然眼前一亮。
  我没有钱,我买不起三轮车,但是我可以租车,我每天晚上在他回家后,骑着他的三轮车揽客,每天给他上缴10元钱的租车费。他爽快地答应了。
  我用一个小时学会了蹬三轮车。
  此后,三轮车的群体中多了一名沉默寡言的青年,他总是低着头蹬车,害怕遇到熟人,他戴着一顶破旧的草帽,将三轮车蹬得飞快。破帽遮颜过闹市。遇到等客的时候,他就会从怀中掏出一本书阅读。
  这个三轮车夫就是我。
  遇到清闲的时候,我就会想起我正在暗访的酒托。我要将酒托暗访完毕,我把这个稿件投寄给别的报社,兴许会换来稿费。
 楼主| 发表于 2009-9-20 11:55:35 | 显示全部楼层
 白天的时候,三轮车夫要用他的三轮车,我睡醒后,实在无聊,就又来到报社。
  报社的大办公室里干干净净,甚至连一张纸片都没有,所有纸片都被记者拿去卖掉了。大办公室里冷冷静静,经常只有我一个人,感觉到异常凄凉。往日,大办公室里人来人往,出门采访的记者,回来交稿的记者,前来报料的读者,在办公室的走廊间穿梭来往,喧闹不已。那些正在赶稿的记者经常会恼怒地把书写笔或者书本狠狠地扔在电脑桌上,提醒说话的人小声点,不要打断他的思路。那些电话采访的人一手持着话筒,一手拿着笔,随便拉张纸片,就在上面匆匆忙忙地记录……而现在,他们都不见了身影,他们去了哪里?他们此刻在干什么?

  我坐在自己的办公桌前,打开电脑,浏览了一些门户网站,然后添加了主管的QQ号码,我想知道,他们现在是否还在从事那种骗人的违法活动。
  主管在线,他问我是谁,是干什么的,怎么知道他的QQ号码。我说自己没有工作,是以前的同学告诉我的QQ号码,现在想跟着他干。我说出了从那间出租屋辞职走开的那位朋友的名字。主管相信了。
  主管说,他的手下有很多都在家中上班,做这种工作很简单,只要有一台电脑就行了。然后,他在网上对我进行培训,培训内容和上次在出租屋的内容一模一样,要申请一个新号码,要装扮成女性,要到男人的电话号码后,转交给他。
  主管手下居然有这么多的键盘手,他一天会骗多少人啊。我很震惊。
  有一天下雨,三轮车不能出行,我想见见酒托,赶快把这篇稿件写完,就上网把自己的传呼号发给了主管。主管告诉我说,从现在开始,再也不要与这个人联系,赶快把这个人从QQ上删除,“这个人要加你的时候,你也不要加。”
  过了三个小时,我的传呼上收到一个陌生的手机号码,用报社的电话打过去,传来一个女子的声音,她一接通电话,没有问我是谁,没有问我在那里,直接就说:“你过一个小时后,来某某大街上的肯德基店门口等我。你手上拿张报纸,这样好认。”我故意说:“你来我这里吧,我这里交通很方便的。”那名女子以不可置疑的口吻说:“我上了一天班,很累,还穿着高跟鞋,不想再跑。你过来!”然后,就挂断了电话。她操着东北口音。

  一个小时后,我准时出现在了那条大街上的肯德基店门口,手中拿着一张报纸。我看着传呼上的时间,按照约定的时间,已经超过了十几分钟,女子还没有出现。又等了十几分钟,传呼响了,是那个女子的手机号码。我匆匆赶到IC电话机前回复,那名女子说:“你是不是穿什么什么颜色的衣服?”我说是的,她又说:“你走到马路对面的麦当劳店门口等我。”
  我知道这个女子肯定一直在暗中观察我,我的一举一动她尽收眼底,说不定她还不是一个人,而是一伙。他们在暗处,我在明处。
  我走到了马路对面的麦当劳门口,手中依然拿着报纸,像拿着一面标志身份的旗帜。又过了几分钟,从我的身后走来了一名女子,她打扮很性感,超短裙,露出了白白的修长的大腿;吊带装,露出了半个雪白的胸脯。她的身高果然在165厘米以上,长相很漂亮,戴着长长的假睫毛,涂着红红的嘴唇。
  这就是传说中的酒托。

  酒托们都身材高挑,长相漂亮,都操着东北口音(我暗访到的,当然也会有别的地方的酒托),所以,主管当初培训的时候,都让键盘手冒充成身材高挑,长相漂亮,都操着东北口音的美女。
  她一见到我,边用手掌在脸颊边扇着,边说:“累死了,累死了,我们找个地方喝咖啡吧。”然后,径直就向左边走去。我故意说:“我们去麦当劳吧,这里面有空调,还有东西吃。”她不乐意,她说:“我才不吃什么麦当劳肯德基,那些都是农民吃的。”我又赶紧说:“我们去这边吧,这边有一家西餐厅,很好吃的。”她不耐烦了,骂道:“你有病啊,我说过我只想喝咖啡的。”
  我走在她的身边,向前走去,她浓妆艳抹,袒胸露乳,如此招摇过市,很惹人关注。她的打扮完全就像一个妓女。我故意问:“你叫什么名字?”她说:“不是已经告诉你了吗?”我又问:“你看起来很小啊,多大了?”她依然冷若冰霜地说:“不是已经告诉你了吗?”
  我暗自好笑,其实,此前我从来没有和她说过一句话。
  在她的眼中,我是一个“客户”,客户此前是键盘手钓到的,而键盘手替代的是酒托的身份,键盘手在网上怎么说的,酒托是一概不知,酒托担心穿帮,就只说“不是已经告诉你了吗?”予以搪塞。
  然后,酒托就主动问话了:“你是开车来的?”
  我摇摇头。

  “那么就是打的来的?”
  我点点头。
  “你做什么工作?”她问。
  “我做软件开发。”我像去年暗访妓女群落一样,说自己是“软件开发”的,妓女们不懂,酒托们照样也不懂。
  “那一月一定很多钱。”她说。
  我又点点头。
  酒托们的每句问话其实都是事先设计好的。问你怎么来的,问你做什么工作,就能猜测出你的经济实力,她们在心中盘算用那种标准来宰你,他们盘算着用哪种刀子来割你的肉,可怜的是,你一直不知道,你把她的问话当成了对你的关心。
  走了二三十米,前面就会出现一家酒吧,酒托说:“我们进去喝一杯吧。”
 楼主| 发表于 2009-9-20 11:55:47 | 显示全部楼层
 后来,与一些上当受骗的人交流,他们说,当初听到酒托要去喝酒,他们还暗自高兴,想着把酒托灌醉了,然后就能怎么怎么样,没想到,自己是鱼儿,人家酒托才是渔夫。
  从马路到酒吧门口只有几米远,水泥路面,而这几米水泥路面让我走得异常艰难,每一步都像陷进淤泥中,难以自拔,举步维艰。该不该进去,敢不敢进去?我一直在想着。
  酒吧门口徘徊着几名男子,他们都身材魁梧,膀大腰圆,眼睛像刀片一样从我的头发上掠过去。他们都穿着黑色T恤,有的是黑色长裤,有的是蓝色长裤,T恤上印着张牙舞爪的老虎。这种图案的衣服,我在别的地方再没有见到过,只在这家酒吧门口、酒吧附近的公交车站、街道两边的大树下见到过,他们的活动范围就是半径50米的区域,人数有一二十个。如果不是专门留意,如果不是像我这样做暗访,谁会注意到酒吧的附近有这样一批胸前印着老虎的男子。那件有着老虎的T恤是他们的工作服和彼此辨认的标志。

  我硬着头皮走到酒吧的招牌下,却发现里面还有一个长长的甬道,甬道里很黑暗,两边装饰着两排闪闪烁烁的彩灯,让人觉得很诡异。我不想进去了,我当时身上只装着50元钱,那是我这些天蹬三轮车的收入。我脚步迟疑。酒托大约感觉到了我在犹豫,退后一步拉住我的胳膊,用她的大胸在我的胳膊上磨来磨去,就像在磨刀石上磨着一把刀子一样,磨过这面又磨那面。到了这里,想退也退不回去了,我只好咬着牙关继续往里走。

  转过弯,甬道里豁然开朗,这里居然别有洞天。黑暗的房间里,墙壁上的、天花板上的灯光全部打开了,房间里有十几张桌凳,桌凳的造型都很奇异,桌子有圆的,有方的,而凳子很高,坐上去后,双脚要放在中间的横杆上,才能坐稳。几名身穿黄色T恤的男子像散乱的棋子一样,歪歪斜斜地坐在四周。里边的墙角,有两对男女正在呢喃私语,那两个女子都是袒胸露乳,衣服短得不能再短,浓妆艳抹的脸,在彩灯的照耀下,像鬼魅一样妖艳。这两个女子,毫无疑问是酒托。而那两个男子,则是上钩的笨鱼。一个身材肥胖的男子,正在开怀畅饮,他殷勤地给酒托的杯子里斟满红酒,然后碰杯,一饮而尽。另一名男子面前的桌子上放着一大堆的果盘、饮料,服务生正在打开一瓶红酒,这名男子用牙签插起一颗圣女果,满面笑容地送到酒托的嘴巴里……我看了后,暗自好笑,现在两人满面春风,志得意满,过会算账的时候,估计想哭都没有眼泪了。

  我刚刚在凳子上坐定,服务生就过来了,拿着酒水单。酒托装着不认识服务生,看着我说:“来瓶红酒吧。”我知道一瓶红酒动辄就是几百上千元,赶紧说:“我从来不喝酒,我一见酒就过敏,我酒精过敏。”酒托给我撒娇说:“人家想喝点嘛,人家想喝嘛。”我装着没有听见,心中暗暗地骂着她,用最恶毒的语言。酒托对服务生说:“拿红酒来。”服务生转身想离开。到了这一步,一般男人碍于面子,只好迁就酒托,这样就上当了,他们说给你打开的这瓶酒是1000元,你就得掏1000元;说是2000元,你就得乖乖掏2000元。红酒市场本来就非常乱,从来就没有一个价格尺度,它繁杂的名字可能连品酒师都没有听说过。

  我知道坐在我对面的这个漂亮女人是酒托,她怀揣一把磨得锋利的刀子,正准备宰我,我在她的面前没有必要装大款,我也不想和她之间发生任何故事。我赶紧站起来说:“我没有带钱,不要红酒。”
  服务生站住了,酒托愕然了。我也不知道接下来该怎么办,怎么样才能脱身。我急得满头大汗。
  突然,里面传来了什么东西倒在地上的迟钝声音,我循声望去,看到那个刚才还在开怀畅饮的胖子倒在地上,双手抱着头,三个穿着黄色T恤的服务生露出了本来面目,他们一脚加一脚,竞相踩踏在胖子的身上,胖子痛苦地扭曲着身子,扭成了一截虾米。
  胖子一直在求饶,他把这些比他年龄还小的流氓叫“叔叔”。流氓们骂道:“他妈的没有钱还跑进来,手机掏出来。”
  原来开怀畅饮的胖子付不起酒钱。
  坐在我对面的酒托回过头来,拉着我的衣服说:“坐下来啊,打架有什么好看的。我们喝我们的,来到这里就是消费的,别在乎钱啊。”她抛给我一个暧昧的眼神。我装着没有看见,继续紧张地想着脱身之计。
  胖子站起身来,把手机掏出来,递到流氓们的手中。那时候的手机很贵,最便宜的诺基亚也要一千多元。

  另一个男子也在结账,他把厚厚的一沓百元大钞放在桌子上,小心地问服务生:“你们认识啊?”他指的是服务生和酒托。服务生反而嘲笑他说:“你带来你的女朋友,到我们酒吧消费,我怎么认识啊。”男子站起身来,他的脑门上亮光闪闪,全是汗珠。他垂头丧气地走出去,用手掌在脑门上抹了一把,又抹了一把。我看到这名男子带来的酒托,看着收钱的服务生,嘴角掠过一丝舒心的微笑。
 楼主| 发表于 2009-9-20 11:55:58 | 显示全部楼层
一名服务生走过来了,手上端着一碟葵花籽。葵花籽一放在桌面上,酒托就忙不迭地啃了起来。
  我说:“我真的忘记带钱包了,真的。”我对酒托和服务生说着,并翻开了自己的口袋。
  两个服务生过来了,他们不由分说就开始搜身,从裤子口袋里搜出了一把零钞,都是一元两元的,最大的面额是五元。先前的那个服务生说:“他妈的一把零钱,你是干什么的?”我没有回答。另一个服务生打了我一个耳光说:“你个穷鬼,没钱跑来干什么?这瓜子就要100元钱。这是最低消费。”
  我可怜巴巴地说“我真的没钱。”
  一名服务生把那堆零钱数了数,共有50元,他把零钱收起来,问我:“你还欠我们50元,怎么办?”

  我说:“大哥,我真的没有钱了,我不知道到了酒吧消费会这么贵。”
  “你是干什么的?”
  我想,我如果说自己是大学生,可能他们考虑到我没钱,会放了我。我说:“我上师范大学,真的没钱,你看我的钱都是零钱。”
  服务生说:“师范大学在什么地方?”
  我曾经去本省的师范大学采访过,我说出了那条街道的名字。也许他们真不知道,他们说:“不会吧?这条街道我怎么没听说过?”
  我信誓旦旦地说自己是学生,学校真的就在那条街道。他们说:“打电话让你的同学过来送钱。”
  我没有手机,只有一个数字传呼,被他们搜出来了,放在了桌子上。一个服务生拿起我的传呼,在上面翻页查看信息。我该给谁打电话?该让谁送钱来?我在紧张地思索着。然而,他们说过这句话后,并没有再让我打电话。后来我想,他们可能不敢把自己的手机号码让外界知道。
  这时候,整个酒吧里只剩下了我一个人,酒托不断地查看自己的手机,不断在电话里说:“再等我一会,再等我一会。”酒托生意很好,业务繁忙。一个服务生走过来说:“你们学校电话多少?我打电话给你们学校,你把妓女带到我们酒吧来。”他大义凛然,义正词严。
  我说:“学校电话真的忘记了,我们经常也不打。”
  这个服务生继续纠缠:“那就跟我去派出所一趟,带着妓女喝酒,让派出所把你抓起来。”他说的蛮像一回事。
  如果是一般的男子,听着这句话肯定会吓坏了,因为能够和酒托来到酒吧的,一般都抱着不纯的目的。但是,现在我反而释然了,就去派出所,到了那里我会表明我的身份,我就可以脱身了。
  我拿起桌子上的数字传呼,他们没有阻止,可能在他们的眼中,这个数字传呼没有任何用处,他们都有手机。我跟着那名服务生一直走到了甬道口,站在这里能够看到大街上汹涌的人流和穿梭的车辆。服务生突然不走了,他在我的屁股上踢了一脚:“滚,别让我再看到你。”
  我走出甬道,我没有想到会这样顺利脱身,看到雨后的阳光洒在葱绿的树叶上,也照耀着树叶上的雨滴。两名站在路边的男子,穿着胸前印有老虎的工作服,看看我,又默然回过头来。我继续向前走去,走到了下一个岔路口,一回头,看到那两名身穿老虎服装的男子,就跟在身后不远处。
  我走过马路,再回头望去,那两名男子消失了。
  这个酒吧就是黑酒吧,而那些穿黑色老虎制服的男子和酒吧里的服务生都是打手,他们和酒托沆瀣一气,共同欺骗上钩的男子。
  第二天晚上,我没有跑三轮车,三轮车夫说,他夜晚接了一个活,要给人家搬东西,我就得休息一个晚上。当时,我决心要弄清楚酒托们一天能有多大的业务量,我觉得酒托这个行业内的水越来越深了。酒托后面还有黑恶势力在支撑。
  酒吧所在的地方,是一幢楼房的楼底。这幢楼房共有五层,从五层可以攀着垂直楼梯上到楼顶。当天黄昏的时候,我就偷偷溜进了楼房里,然后又偷偷攀上了楼顶,爬在楼顶边沿,从这里望去,酒吧门口的一切,马路对面的车站,都一目了然。
  仅仅过了几分钟,我就看到了昨天带我走进酒吧的那个女子,尽管她换成了别的颜色的衣服,但依然袒胸露乳,妖气十足。那个时侯,这样打扮走在大街上的女人,人们都会当成妓女,但是她不是妓女,她是酒托,妓女的收入又怎么能够比得上酒托?酒托没有任何付出,只是陪着你喝酒,你就要成百上千地大出血,然后她再坐地分赃。这么好的生意,辛辛苦苦的妓女又如何能够比?

  这个酒托今天穿着绿色的上衣,牛仔短裤,她站在一家店铺的玻璃门口,正在往外打量,我不知道那个上钩的男子在哪里,但是可以肯定的是,此刻来来往往的人群里,就有一条上钩的蠢鱼,他正在等待着酒托,正在憧憬着和酒托在一起的浪漫而旖旎的时光,他不知道,他是一只可怜的麻雀,正在走进罗网中。
 楼主| 发表于 2009-9-20 11:56:10 | 显示全部楼层
几分钟后,酒托走出了玻璃门,边走边向后张望,她在过街斑马线边等了一会儿,然后拨打电话,我看到身后距离她20多米远的地方,有一个男子从皮带上的盒子里掏出手机。那时候,很多有手机的男子都喜欢在皮带上穿一个盒子,盒子上有暗扣,手机就装在盒子里。后来听说这种放置手机的方法给小偷提供了极大的方便,然后像一阵风一样,男子们不把手机拴在裤腰带上,而改装在口袋里了。又过了几年,手机流行挂在脖子上,像个巨大的项链一样;再过了几年,手机又流行装在套子里,套子套在胳膊上;而现在,男男女女出门都带着一个包,手机都装在包里。

  那个男子身材矮小,像潘长江一样没有长开。他左右看着,大约在寻找酒托。我看到酒托冷若冰霜,而潘长江笑容满面。
  酒托走过斑马线,走到了马路这边,她又朝左面走去,那是与酒吧相反的方向。酒托走到了一个街树下面,然后停住了。她又拿出手机,我想,她应该是拨打潘长江的电话。果然,马路那边的潘长江又从裤带里掏出手机。他边接听,边穿过马路。酒托挂断了电话,她密切关注了潘长江的一举一动。
  潘长江穿过了马路,向酒吧的方向走去,走了十几米远,然后又停住了。我估计这就是酒托电话中交代的第二次约会的地点。
  自从潘长江出现,到他来到第二个约会地点,他的身后始终若即若离地跟着两个穿老虎“工作服”的男子,而潘长江丝毫也没有留意到。他乐呵呵地,满面春风地,急不可耐地憧憬着与酒托见面,他像一只猴子一样,抓耳挠腮,左顾右盼。
  酒托看到只有潘长江一个人出现,而且这个人也不像便衣,她现身了。她走到了潘长江面前,两人说着什么,我估计酒托肯定又在问:“你开车来的?”“你做什么工作?”潘长江没有丝毫戒备,他见到这么漂亮的女孩子,又高大又风骚,笑得嘴角都裂到了耳朵边。
  然后,他们从我的视线里消失了,他们走进了酒吧里。
  突然,我又看到了一个酒托,就是昨天和胖子一起喝酒的那个酒托。她的衣服都没有换,她穿着红色短裙,黑色T恤。她带着一个个子很高的男子从酒吧里走出来了。那个男子一路都在激愤地说着什么,一会儿握着拳头,一会儿摊开双手,他看着红短裙,但是,红短裙置之不理。我估计这个个子很高的男子肯定刚才被骗惨了。
  红短裙走上了斑马线,她要过马路了,高个子也要过马路,他一直跟在红短裙的身后,他很激动,不断地挥舞着手臂。
  一直站在酒吧附近的两名穿着老虎工作服的打手出现了,他们跟在了高个子的后面。这两名打手不是跟在潘长江身后的那两个。那两个此刻还在酒吧旁边徘徊。
  糟了!这个高个子今天要挨打。
  红短裙过了马路后,在一家商店门口停住了,她买了一根冰淇淋,自顾自地吃了起来。高个子还在喋喋不休,说到动情处,他推了红短裙一把,红短裙还是一言不发。突然,一个打手从高个子身后走来,头别向一边,不看高个子,他撞在了高个子身上。两人发生了争吵。这名打手和高个子扭打在一起。另一名打手突然出现了,他从身后抓住高个子的头发,一下子就把高个子掼倒在地。然后,两名打手用皮鞋狠狠地踏着高个子。高个子吓坏了,他抱着头爬起身,狼狈逃窜。

  红短裙接听电话,向公交车车站方向走去。两名打手像没事人一样,穿过马路,在酒吧附近游荡。
  刚才只顾看打架,没有留意到又一个酒托出现了,这个酒托我还没有见过,也不知道她什么时候,是以什么方式和上钩的男子接头的。他们一起向酒吧的方向走来,那名男子想拉住酒托的手,酒托好像很害羞地甩开了。
  这名女子绝对是酒托,从她的穿戴上能够看出来。爬在楼顶上,我能看到她雪白的肩膀,还有两个丰满的乳房,晃来晃去地。薄薄的衣服包着高耸的乳房,像兜着一坨凉粉。
  果然,他们走进了酒吧。

  酒吧里又走出了一对男女。女子还是超短裙,毫无例外是酒托。女子径直走过马路,对男子理也不理。她在打电话,走向公交车站的方向。男子蹲在了一棵街树下,抱着头颅,一动不动。最后,又摇摇晃晃离开了。我估计刚才他在哭泣。
  我低头望去,突然,潘长江和酒托出现了,这名穿着绿色上衣的酒托和潘长江在酒吧里呆了顶多十几分钟,就走出来了。绿上衣自顾自地走过马路,在马路边,她遇到了红短裙,她们装着不认识,没有说一句话。这次,红短裙带的是一名40多岁的男子。
  潘长江站在马路这边,怅望着马路那边愈走愈远的绿上衣,暗自神伤。他一个人迟疑地向前走去,边走边抽着自己的耳光。几个迎面走来的人惊讶地看着潘长江,潘长江不管不顾,抽完耳光,又用衣袖抹着眼泪。
 楼主| 发表于 2009-9-20 11:56:24 | 显示全部楼层
那天晚上,我在楼顶上爬了三个小时,我看到绿上衣先后把五个男子带进了酒吧,红短裙带了四个男子进酒吧。按照这样计算,一个酒托一天最少会骗10名男子,每个男子被宰500元,这应该不算多吧,一个酒托一天就会骗走5000元。这5000元里,键盘手抽取10%,那么酒托抽取的绝对不会低于键盘手,就按照10%计算,一个酒托一天收入500元,一月收入15000元。那时候的15000元,最少相当于现在的30000元。

  太可怕了!
  每个酒托和蠢鱼走进酒吧,一般都只会在里面呆一二十分钟,然后,酒托就会带着蠢鱼出来。酒托甩掉了前一个蠢鱼,就会急急忙忙地接待下一个蠢鱼。她们边走边打电话,她们都很忙碌,比妓女还忙碌。
  和蠢鱼在酒吧的在这一二十分钟里,都会发生哪些故事?酒托又会如何表演?我真的想好好体验一下,可是,我没有钱。
  到了现在,我的暗访无法再做下去,因为这个暗访需要经费。一个三轮车夫是没有闲钱去给酒托的。
  我把暗访到的这些材料整理出去,投寄给了几家当时比较有影响的报纸,但是没有回音。
  我的夜晚依然在三轮车上度过,我奔走在夜晚的风中,汗水洒在夜晚冰凉的街道上。
  有一天,我正在路灯下边看书边等客,一个50多岁的男子走过来了。他穿着蓝色西裤,白色长衫,戴着近视眼镜,是那个时候最普通的打扮,我猜不出他的身份。
  他问我看什么书,我不好意思地展开封面,那是我几天前从旧书摊上淘到的一本名叫《蝇王》的长篇小说,是英国诺贝尔文学奖获得者戈尔丁的代表作。男子笑着说:“看得懂吗?”

  我说:“以前有过一本,后来弄丢了,这本是才买的旧书。”
  男子感到很惊讶,但是他没有继续说《蝇王》,他说:“我想去火车站,去不去?”
  这里距离火车站足有五六公里,一般人都会打的的,没有人会坐三轮车。看到我迟疑,他说:“时间还早,我想坐着车看看沿路风景。”
  我答应了。直觉告诉我,这个50多岁的面目白净的男人不是一般人。
  坐在三轮车上,他问我是哪里人,多大了,家中还有些什么人,我就老老实实地回答了。他听到我的谈话中夹杂着喘息,就说:“别着急,时间还早着呢。你慢慢骑。”
  我们沿着江边宽阔的马路,慢悠悠地向前行驶,路边不时有携手比肩的情侣,和跑步的老人。偶尔会有小轿车疾驶而过,卷起的落叶吹打在我们的身上。
  他问:“你以前都做过什么?”

  我犹豫了一下,就说了自己这些年的经历,这些年的经历一直压抑在心中,一直没有告诉任何一个人。现在,我告诉了这个陌生人,这个不会对我造成任何伤害的陌生人,我突然感到轻松了很多。我长出了一口气,心胸豁然开朗。
  他坐在三轮车里没有说话,我听到他在叹气,声音很轻,像飘落了一片枯叶。过了一会儿,他说:“你有什么联系方式?”
  我告诉了他我的传呼号码。
  这段路程我们大约骑了一个小时,来到火车站广场,他下了三轮车,告诉我说:“这几天你的传呼别关机,我会联系你的。”
  按照路程的长短,他应该给我10元钱,但是他给了50元。我说我没有钱找你,我只要10元钱。他说不要找了,你太不容易了。
  这句话说得我眼泪差点流下来。
  我看着他穿过车站广场,夜晚的火车站旅客稀少,我看着他走进了候车大厅,他站在门口向我挥挥手,然后才走进去。
  离开火车站,我一路都在想着,他是谁,他为什么会说联系我。我突然后悔没有要到他的手机号码,然而,如果他有手机,他就是有钱人,他会把手机号码告诉一个陌生的三轮车夫吗?
 楼主| 发表于 2009-9-20 11:56:36 | 显示全部楼层
那张报纸宣布破产了。
  那天大家互相通知,一起来到报社,看到法院的工作人员将报社的设备拉到卡车上,所谓设备,也就是一些破旧电脑和陈旧办公桌,工作人员将门封了,封条上的大红印章异常鲜艳夺目。墙壁上,一张纸片在风中呼啦啦地抖动,上面写着:“XXX,上班迟到,扣50元;XXX,版面错别字,扣50元……”报社在最后阶段陷入了疯狂,越没有钱,越要狠扣大家的血汗钱,而没有钱发,也就无法扣除。这张在风中抖动的纸片,成为我对这张报纸最后的记忆。

  卡车拉着报社仅有的家当离开了,这幢大楼也消除了报社的所有印痕。此后,会有别家公司搬进这幢大楼,但后来者可能不会知道这里曾经是一家报社,这家报社曾有过跌宕起伏和悲欢离合,这幢大楼里曾生活过一群热血青年。
  没有人说话,大家的眼中都含着泪花。后来,有人默默离去,有人默默相随。走到了岔路口,有人提议说:“吃顿饭吧,吃完饭就散了,各奔前程。”大家又默默地来到一家小饭店,每人都把自己身上的钱掏出来,凑了一百多元,两张桌子并在一起,炒了几盘菜,一大盆米饭。这就是我们最后的聚餐。
  后来,这张饭桌上的绝大多数人再也没有见到,不知道他们现在在哪里?不知道他们生活还好吗?这么多年过去了,他们都应该结婚生子了吧,祝愿他们家庭幸福,也祝愿他们生活都好了起来,不再忍受贫穷。
  人生就是这样。一个人一生要经过很多驿站,当你告别前一个驿站的时候,你不知道还会不会回来,还能不能再见到这个驿站的朋友;当你到达下一个驿站的时候,你不知道这个驿站是什么样子,又会结交哪些朋友。
  人生又是一辆长长的列车,在起点的时候,你会认识很多人,他们和你一起开始这段旅程,而在每一个车站,都会有人下车,你无法知道此生还能不能见到这些下车的人。你也要下车,但是你不知道你会在哪个车站下车,会在城市车站,还是小镇车站,还是荒山野岭的小站。你也不会知道是你一个人下车,还是和别人一起下车。
  人生充满了太多的不可预知。人生很残酷。
  听说那家报社欠了印刷厂上千万元,还欠了员工几个月的工资,印刷厂把报社告上了法庭,法庭强制执行,拉走了报社所有财产。

  又听说投资方广告公司把那几个月的广告费都收入了自己腰包,报社宣布破产后,这家广告公司也人去楼空,负责人携款潜逃。
  而受苦受难的,还是我们这些打工者。
  主任问我:“你有什么打算?”
  我说:“我还不知道。”
  主任说:“真对不起你,当初不带你出来多好。”
  我说:“没什么,人生本来就是起起落落,你不带我出来,我怎么会知道南方这样富裕繁华。”
  主任苦笑着:“我要先回家了,老婆一直在家等着。我有了好去处,会通知你。”
  我点点头。我没有老婆,没有人等我。我的家在乡村,家中父亲卧病在床,我回家不但帮不上任何忙,而且还会让父母揪心。我有家,但是我没法回去。

  当天晚上,我骑着三轮车把主任送到了火车站,我们在进站口拥抱着,都哭了。很多人走过我们身边,都好奇地伸长了脖子,他们不明白两个大男人为什么还要抱在一起,还要哭。主任说:“保重,保重。”然后就走进了候车室。
  送走主任,在回家的路上,我双腿酸软,每骑一段路程,就要坐在路边歇歇。我感到自己一下子被抽空了,一下子没有了依靠。
  我只能在南方飘着。我没有工作,不知道明天的早餐在哪里,不知道自己的未来在哪里,但是我不能告诉父母这些,我不能让父母替我担心。每次打电话回家,我都会说,我这里生活很好很好,让父母放心。
  几个月的三轮车夫生活,让我又黑又瘦,但是身体很结实,胸大肌也突出了,摸在手中硬邦邦的。天气炎热的时候,我会光着上身,抽着一元钱一包的劣质香烟,慢悠悠地走过大街;困倦的时候,我会坐在车上,头枕着铁条焊成的栏杆就睡着了;我的嗓门也洪亮了,经常和别的三轮车夫用很粗的话语亲切地对骂着;我的双脚灌满了力量,会骑着三轮车以最快的速度和别人抢生意。我也习惯了别人的冷淡和嘲弄,别人用脏话骂我,我的心中不起一点波澜。为了生活,我什么都能忍受。我已经完全变成了一个三轮车夫。

  只是有时候,心中会泛起一阵苦涩:我的下一步该怎么办?该走向哪里?
 楼主| 发表于 2009-9-20 11:56:52 | 显示全部楼层
有一天黄昏,我刚刚接过三轮车,骑行在大街上,还没有接到一单活,突然传呼响了,是一个陌生号码,我想可能是哪个客户在约我拉东西。自从走上职业化的三轮车夫的道路后,我也开始派发名片。而所谓的名片,就是写在纸片上的传呼号码,见人发一张,上面还写着“拉人拉货,价格从优。”每一个行业都有竞争,社会最底层的三轮车夫也不例外。
  我骑到一个IC电话亭前,拨打电话。多年前的城市里,大街小巷都是IC电话亭,每隔一段距离就有,插入IC卡,就能打通。现在,IC电话亭成为了文物,它的踪影从很多城市的街巷消失了。那时候满大街都是人力三轮车,现在也消失了。
  电话拨通了,居然是那天晚上我骑着三轮车送往火车站的那名男子,我几乎忘记了他,这么长时间了,他一直没有联系我,我没有想到他会在今天呼叫我。
  他说,他就在距离省会城市有一百多公里的一个县级市里。他问我是否愿意来他们哪里,他向这家县级市的日报推荐了我,报社一名副总编让我第二天前去面试。
  我说,愿意。

  这时候,我还没有意识到省级报社和县级报社的差别,我以为全国的报社都是一样的,我相信只要依靠我的实力,一定能闯出一片天地。那天晚上我只接到了一单活,然后就回家了。我睡在那间门口写着“意志战胜一切”的房间里,很长时间都难以入睡,我在想着面试会问些什么问题,我该如何回答。我设想着我就是那家报社的副总编,我会问些什么呢?我从包里取出自己的作品剪贴本,看了一遍又一遍。我不知道这些自己精心写作的作品,能否给自己找到一份合适的工作。

  第二天一大早,我就坐上了去那家县级市的火车,然后,来到了那家报社。
  那家报业有一幢十层楼房,楼下的几层是他们的办公室,楼上的几层租给了安利公司。真没想到一家县级报社居然有这样的实力。在大堂填写好了资料后,保安将我带到了三楼的副总编办公室。
  副总编头上是一片不毛之地,光秃秃的,就像是葫芦瓢,闪烁着睿智的光芒。副总编头颅又圆又大,像地球仪一样压在细细的脖颈上,让人担心随时会被压折。这副形象完全就是影视中经常出现的黑社会老大。可是副总编态度很和蔼,笑容可掬,谦谦有礼,实在对不起他这种威猛的头颅和发型。一副近视镜架在他敦敦实实的鼻梁上,显得很滑稽。
  副总编说:“你的情况,张馆长都向我介绍过了,今天让你来看看,看我们这里怎么样?”
  我莫名其妙:“张馆长是谁?”
  副总编笑着说:“你还不知道啊,他说他坐过你的三轮车。”
  哦,原来那个50多岁的男子,要求我送他去火车站的男子,就是张馆长。副总编说:“他是我们这里文化馆的馆长。”
  于是我就说了那天晚上的奇遇,我在路灯下看书,我拉着张馆长沿着江边大道骑行,我说起了我当时的处境。
  副总编一直很认真地听着,然后,他很诚恳地说:“留在这里吧,我们马上就要改版,要由4个版面增加到8个版面。我们需要像你这样的记者。”
  我点点头。其实当时我已经无路可走了。那时候的报社招聘还没有通过电脑,招聘的方式也很原始,一是在报纸上登招聘启事,二是依靠人介绍,三是从自己找上门的人中筛选。
  副总编带着我从报社一楼走到三楼,从总编室走到了采访部。他指着采访部里一张空着的桌子说:“你来了后,就坐在这张办公桌旁。”

  我深受感动。
  当天中午,副总编叫来了采访部正副主任一起陪同我吃饭,那一桌丰盛的饭菜让我喉结不由自动地蠕动。很长时间也没有吃过这些了。那亮灿灿的红烧肉,流着油汁的鸡块,像钩子一样勾住了我的眼睛,让我的眼睛挪不动一寸。可是我竭力压抑着心中汹涌澎湃的食欲,强行咽下奔腾而出的唾液,咱是文化人,文化人就要有文化人的样子,不能让人笑话。
  饭桌上,我才知道,副总编姓赵,两个主任,正的姓孙,副的姓王。这家报社的总编社长一人兼任,平时很少来上班。
  两天后,我来到这家县级报社上班了。想起当初从北方县级公务员,来到南方县级报社当临时工(那时候的报社很少签合同,所有聘用人员都按照临时工对待),感觉命运真是和我开了一个玩笑。但是,我现在已经没有什么祈求了,我只盼望着能够多赚钱,给家中多寄钱,能够让自己的生活平平安安,我就彻底满足了。

  报社暂时还是四个版面,头版是市委书记市长的活动专版,去了哪里,发表了什么重要讲话,陪同的人都有谁。二版是部门动态,哪个局长主持召开了什么重要会议,哪个局长下乡访贫问苦。三版是专题,歌颂部门和乡镇的丰功伟绩,其实就是一句话,几个数字的事情,硬要扩充为一个整版四五千字。这些数字是否真实,恐怕只有部门领导知道。这个版面是收费的。四版是要闻,登载从网上搜索到的前一天国际国内大事。

  这样充满了垃圾内容的报纸天天出,而领导们的讲话天天都是重要的,部门的会议也天天都是重要的。这样的报纸不到一分钟就能翻完,而文字读不到三行就让人脑壳疼痛。这样的报纸有人买吗?报社为什么会有这样大的经济实力?不但盖了这幢高达十层的楼房,而且每个人工资都很不错。
  我想起了当初在北方县城当公务员的日子,那时候,每年11月,就会召开一个全县部门参加的会议,会议内容就是征订报刊,县级的日报必须订阅,必须完整多少份的订阅,这些钱可以在县财政报销。其实,县级报社为什么富裕?富裕的原因就是财政拨款,自己创收。想想看,这样的经营模式,想不富裕都难。
  但是,一个小小的县域,几十万人,又会有多少新闻需要每天报道每天出版?这样做的结果是,除了浪费纸张和油墨之外,还制造了大量的废纸,让废品收购站的老板笑逐颜开。
  几年前,县级报纸行业报纸全部裁除,这实在是英明之举。
  报社这次招聘了十几个人,而报纸还没有扩版。新来的人整天无所事事。我向赵总提出,想把酒托的暗访做完。赵总很感兴趣,他说这才是真正的新闻。他特批了500元的活动经费,让我打入酒托内部。
  我专门剃了一个光头,看着镜中的自己和以前的自己判若两人,两颊也长出了肉,皮肤也变白了,估计那家黑酒吧的人不会认出我来,他们每天会接触多少人啊,肯定早就忘记了我。我又回到了省城,我准备打入那家黑酒吧上班。
  酒托的背后是黑酒吧。黑酒吧和酒托沆瀣一气,坐地分赃。但是,他们又是怎么分赃的?
 楼主| 发表于 2009-9-20 11:57:11 | 显示全部楼层
我走进了那家酒吧,那家酒吧没有任何变化,酒吧的周围还是散落着一些穿着老虎“工作服”的打手,他们夹杂在来来往往的人群中,就像沙子夹杂在小米中,想要辨认都很难。酒吧里面还是那些穿着黄色T恤假扮服务员的打手。我说着东北话,我说我想来找工作,刚刚从东北来到这座城市。
那时候本山大叔和范伟大哥们在电视上推广东北普通话,喜欢他们的人都能讲上几句东北话,而我天生有语言天赋,一种方言学上几天就能讲得像模像样,以假乱真。酒托们讲东北话,酒吧里的打手们很多也讲东北话,后来我才知道,酒托这种黑社会性质的行业,也是从东北逐渐蔓延到全国的。
  一名服务生说:“我们不要人。”
  我说:“我以前在酒吧干过,还当过键盘手。”
  服务生惊讶了,他问:“什么是键盘手?”
  我说:“像你们这样辛辛苦苦地等人来喝酒,能赚几个钱?俺们老家那旮旯都是带人进来喝酒的。”
  服务生说:“你等等。”然后,他进了里面的一间房子里。
  过了几分钟,出来了一个身材高大的男子,脸上有几道蓝色的疤痕。后来我想,这个男子可能是被人控制后,用小刀在脸上划了几道,然后洒上蓝墨水,后来就成了这几道蓝色的疤痕。
  这个男子已经纯属黑社会了,他的身上散发着一种邪气和杀气,让人恐惧。他和我们副总编不一样,我们的副总编只是貌似黑社会,面目凶恶,内心善良。
  蓝疤痕的眼光像毒蛇一样,散发着瘆人的光,他问:“为什么要来我们这里?”
  我装出很害怕的样子,躲闪着他的眼睛,其实那时候真的有些害怕,我说:“去了几家酒吧,人家都不要人,就来你们这里看看。”

  蓝疤痕问:“以前干过?”
  我点点头。
  “干过什么?”他的眼光步步紧逼。
  “做过接待,还做过服务员。”

  “刚才你还说什么键盘手?”
  “也做过。现在很多酒吧都有键盘手。”我又把刚才对服务生的话对这个蓝疤痕说了一遍。
  “我们是正经生意人,不做这些。”蓝疤痕说得一本正经,“你走吧。”
  我感到很失落。一名服务生送我走到甬道,突然说:“兄弟,留个电话吧,交个朋友。多条朋友多条路,有了好去处也告诉哥们一声。”我想把传呼号码留给他,突然又觉得不对劲,传呼号码曾经留给过酒托。也许他们对每个蠢鱼的电话号码联系方式都有“备案”。
  我说:“我没有电话。”
  服务生留给了我他的手机号码,他让我明天打他的电话,他说他觉得我人不错,值得一交。
  我心头一热。其实这是他们招人的步骤,那时候我全然不知。他们组织太严密了,稍有不慎,就会被发觉,就会惹来杀身之祸。

  从酒吧里走出来,我漫无目的地游荡,天快黑了,为了省钱,我住进了小巷深处的一家小旅社。上了楼梯,走进房门,打开窗户,突然看到了窗下有一个人走过,穿着“老虎”工作服,还似乎不经意地向楼上望了一眼。
  到现在我才突然明白,原来我一路都有人跟踪。如果当初我没有对这家酒吧进行暗访,我无论如何也不会知道,身后一路都有人跟踪。
  是不是他们发觉了我,是不是他们怀疑我。
  那天晚上,我插紧了房门,外面一有风吹草动,就非常紧张。本来想换一家旅社,又心疼这几十元钱。快到夜半的时候,我还是睡不着觉,后来,我找老板换成了楼下的房子,如果他们来到这家旅社找我,如果他们上楼,一定会从我的门前经过,我会趁机走脱。

  那天晚上,我胆战心惊地度过了一个夜晚,他们始终没有出现。吃过午饭,我拨打了那个服务生留给我的电话,我说:“大哥,实在找不到工作,你有工作就介绍给我啊。”那个服务生说:“你过来吧。”
  我感到很意外。
  原来,每一个上门找工作的人,他们都会拒绝,但会要你留下联系方式。然后,他们跟踪着你,看你住在哪里,看你接触什么人,等到觉得你值得信任,他们才会联系你,让你来上班。
 楼主| 发表于 2009-9-20 11:57:19 | 显示全部楼层
 我在这家黑酒吧里做了一名清洁工。我每天的任务就是,把酒托们叫上来却没有喝完的红酒和饮料端到吧台后,然后擦拭他们用过的桌面。凌晨下班的时候,还要把地面打扫干净。
  这家黑酒吧下午三点开门,凌晨三点关门,每天营业十二个小时。
  我现在终于知道了酒托和蠢鱼为什么每次都只在酒吧里呆十几二十分钟。为什么每次饮料和红酒都会剩下那么多。
  酒托带着蠢鱼一来到酒吧,服务生就会拿着酒水单过来,问:“两位喝点什么?”一般男子都会让酒托点酒水,酒托就正中下怀,专门拣价格昂贵的红酒点。如果男子自己要过酒水单查看,点那些价格较低的酒水,酒托就会说:“我不爱喝这种。”她会要过酒水单,点那些价格较高的酒水。这时候,一般男子都好面子,尽管心中千般不乐意,也忍住不好发作,听面前这个漂亮女孩的,漂亮女孩在人际交往中总能占据一些优势。

  如果男子坚决不喝酒,就像我上次给酒托说的“酒精过敏”,那么酒托就会说“来杯橙汁”。
  这个时侯,男子会在心中盘算,都点了什么,大概多少钱,这个时候他的心中还能承受,他镇静自若,因为他是看着那些酒水单上的价格盘算的,红酒加上什么果盘之类的不过二三百元。“来杯橙汁”也无所谓,一杯橙汁又能有多少钱,大不了二三十元钱。
  接着,红酒端上来了,服务生打开,给你们面前的玻璃杯斟满了;果盘也端上来了,通常是两盘,有时候是鱿鱼丝和瓜子,有时候是圣女果和葡萄干。圣女果,也就是小西红柿。这些东西一盘还不到一两,按照市场价格,每盘也就二三元钱。酒托一看到这些东西端上来,就要和你碰杯,你刚刚喝了一口红酒,放下杯子,服务生过来了,手中拿着一张纸,要你买单。
  你要过酒水消费单,一看,就傻眼了,就头上冷汗直冒,就有一种喝酒喝高了的感觉。上面写着上千元。怎么会这么多?你提出质疑,他们给你说,红酒多少钱,果盘多少钱。你说不对啊,酒水单上不是这样写的啊。服务生拿来酒水单让你看,你一看,真的啊,上面就是这种红酒的价格,还有照片。奇怪了,刚才明明看到的是这种红酒一瓶280元,怎么转眼就成了880元。你以为自己看花眼了,把880元看成了280元。果盘呢?也价格不菲,一盘100元,两盘200元。红酒加果盘,1080元。怎么办?掏钱啊,他们虎视眈眈盯着你,你敢不掏钱,他们就打得你满地找牙。

  掏了钱,走出来,回到家仔细回想,啊呀,你明白了,他们把酒水单掉包了,他们有两套酒水单,一模一样,不一样的只是价格,他们在你没有买单前,拿的是标价便宜的酒水单;在要你买单时,拿的是标价昂贵的酒水单。
  这是那些提前看过酒水单的蠢鱼。
  更多的蠢鱼进了酒吧后,不看酒水单。在漂亮女孩的面前,男子都喜欢充大款,兜里装着100元,就敢有装着一万元的感觉。女孩子点什么就是什么,喜欢点什么就点什么,怕啥呀,咱爷们,不差钱!
  这种男人,装得越优裕自如,买单的时候越狼狈不堪。买单前是刘德华,买单后是杨白劳。
  如果你没有点红酒,酒托只是点了“来杯橙汁”,你刚喝了一口橙汁,服务生过来了,买单。你一看酒水消费单,没有喝酒,照样会有喝酒喝高了的感觉,怎么?酒水消费单上写着760元。一听橙汁560元,两个果盘200元。怎么办?掏钱啊!
  很多男人刚刚喝了一口红酒,或者一口橙汁,就会买了单灰溜溜地离开。之前的什么乱七八糟的想法,这时候都荡然无存了。赶快逃,逃回家才会感觉到安全。
 楼主| 发表于 2009-9-20 11:57:30 | 显示全部楼层
所以,几乎所有的蠢鱼和酒托只会在酒吧里呆一二十分钟,因为他早就没有了喝酒的心情。他买单后,就感觉到上当了。

  也有些蠢鱼买了单后,还不愿意离开,心想,老子买单了,老子就要把这些酒喝完,把饮料喝完,老子偏不浪费。蠢鱼硬着头皮在一边喝酒喝饮料,酒托在一边回短信回电话,酒托生意很忙的,约她的人在门外排队,她才不愿意陪着你在这里浪费她宝贵的时候,在刚才你买单的时候,他已经看出来你没有钱,看出来你很“吝啬”,看出了你脸上变色,看出了你的惊恐。她看出了你没有油水可榨,判断出你喝了这瓶酒喝了这杯橙汁后,不会再点酒水了,她就会说:“我们出去吧,不在这里呆了。”

  你还想留在这里,你觉得浪费了那一瓶880元的红酒,或者浪费了那一听560元的橙汁,感到可惜,酒托就会趁机给你发射暧昧的眼神,走到你的身边,用她的大胸脯摩擦你,给你说悄悄话,说她想要了。你终于心痒难耐,跟着她出去了。走出了这个门,她就变成了另外一个人,一个良家妇女,一个纯洁处女,她不会再跟你说一句话,不会再搭理你。你如果提出开房什么的要求,她会大喊“抓流氓”,穿“老虎”工作服的人会见义勇为,跳出来把你打成肉饼。

  那些红酒到底值多少钱,市面上仅仅几十元。那些橙汁多少钱?用几个橙子榨的。
  没有喝完的红酒和橙汁也不会浪费,放在一边,放在吧台后,等着下一个蠢鱼来点,再端出来。所以,一瓶几十元的红酒,可以卖给10个人,可以卖到8800元;几个橙子,不到10元钱,可以卖给10个人,可以卖到5600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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